【金羊网】郑炳林:“敦煌热”下的学术研究更应该保持冷静

来源:admin发布时间:2023-09-18 17:00访问量:13829

郑炳林(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副会长、兰州大学萃英学者一级教授)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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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炳林在敦煌莫高窟留影

毕业留校研究敦煌学四十载

羊城晚报:1982年,您选择在兰州大学留校任教。您将敦煌学作为个人的研究领域意味着什么?

郑炳林:我确定留校比较早,实际上在1981年9月,提前了半年就被送到北京大学、中国人民大学去听课,预计就是要研究敦煌学了。跟同时代的毕业生相比,这不是最好的选择,也不是最差的选择。

当时大家都热衷于从政,一般来说,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留校从事学术研究。特别是把敦煌学作为自己的研究领域,有很多人不理解,他们认为敦煌偏居祖国西部,将来是不是就会长期留在敦煌了。

当时还有这样一个背景,1981年日本京都大学藤枝晃教授来到中国作学术报告时提到:“敦煌在中国,敦煌学在日本。”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刺激,所以是抱着爱国热情留下。另外,对我个人而言,这也是比较好的选择。我出生于农村,“文革”后还能留在大学任教,这已经超出了我对自己的期待。

羊城晚报: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在敦煌文献资料缺乏的情况下,敦煌学研究的是如何重新开始的?

郑炳林:最开始接触敦煌文献实际上是非常困难的。我们当时看的文献全部在缩微胶卷上。这些缩微胶卷来自英国、法国。他们将各自所藏敦煌文献制成缩微胶卷公开销售,中国国家图书馆也将所藏文献制成胶卷,然后互相交换。

缩微胶卷看起来很费眼睛,通过它查阅资料非常艰难。当然,这对我的帮助和提升也很大,给我留下的记忆是深刻的。我早期编著的《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》和《敦煌碑铭赞辑释》两本书中的敦煌文献资料都是靠一笔一画抄下来的。靠缩微胶卷查阅文献的时期大概持续了十年。

羊城晚报:什么时候才有图书资料可以查阅呢?

郑炳林:后来,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将缩微胶卷影印成《敦煌宝藏》图版,到1985年左右引进后我们才有影印图版可以看。但它也有缺点,就是影印效果比较模糊,很多潦草的文书基本就只能看到墨点子。

到1994年,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的《英藏敦煌文献:汉文佛经以外部分》图版出版后,就非常方便了。包括后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《法藏敦煌西域文献》《俄藏敦煌文献》,它们的清晰程度都非常好。渐渐地,在兰州大学我们的图书资料研究经费也得到了保证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的研究进度有了很大的提高。

羊城晚报:敦煌遗书分藏于中、英、法、俄、日等地,目前我们对敦煌遗书资料的收集情况如何?

郑炳林:目前,法国、英国、俄国所藏敦煌文献都得到了陆续的影印出版,因为日本所藏的敦煌文献分散于各个研究机构,所以只影印出版了一部分,大部分收藏机构的文献还没有完全影印出来。在中国,敦煌文献分藏于各个研究机构、图书馆、博物馆,也有很大一部分没有出版。目前估计,世界各地敦煌文献藏品在7万件左右。

羊城晚报:除了文献的缺乏,在研究过程中您还碰到过哪些困难?

郑炳林:敦煌学研究基本就是文献研究,而它跟一般文献研究的内容不一样,它研究的是手抄本。看到这些文献,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不认识字,里面有很多俗体字、异体字等不规范的字,还有很多错别字,所以第一步要把它们释读正确。

紧接着就是断句,过去的语法跟现在的不一样,断句是非常大且艰难的工程。完成了断句后又未必能了解它的意思。因为古代很多骈体文,每一句话基本都包含着典故。如果你不了解整个历史,不了解古代典籍,就不知道它所表达的意思。所以要了解敦煌文献,就必须对这些典故有所掌握。

因此,单是读懂文书这一块的要求就有很多。一篇文书要把它释读清楚,要反反复复地看。看一次有一次的心得,只有在漫长的释读过程中把文献完全吃透了,才能把它放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看文献的价值。所以说研究敦煌文献,不要想看到文献马上就能进入研究状态,那是不可能的。

羊城晚报:这个过程听起来非常艰辛和枯燥。

郑炳林:所以要克服的东西很多,首先你得忍耐住寂寞,忍耐住长时间里拿不出成果、看不见前途的清苦。但这也是一个快乐的过程,当一篇文书释读出来后,文书反映的整个历史面貌好像就展现在你面前,由此带来的精神上的愉悦是很大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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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炳林在敦煌莫高窟留影

不必担心成“冷门绝学”后继无人

羊城晚报:“敦煌在中国,敦煌学在国外”的局面从什么时候开始得到改观?

郑炳林:1900年,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开启后,中国学术界与外国学术界可以说是同时起步的,我们的研究并不落后于国外。后来慢慢拉开了距离,我想有几个方面原因,主要是因为政治环境的不理想,有很多战争,不断的动荡。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,这一期间我们虽然有研究,但是整体上进展不大,中国学术整体发展的现实情况落后于国外。

当时我们发表的文章没有多少篇,而且敦煌文献整理更加缺乏。1983年,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成立,实际上标志着我们的敦煌学研究开始从无序走向有序。

羊城晚报:对于敦煌学这门“冷门绝学”,您是否会担心后继无人?

郑炳林:我倒是不担心,实际上每个学科都有这样的发展规律,就是隔一段时间必然会产生下滑的趋势,也就是衰落阶段。但是学科要保持稳定的发展,必须不断注入新的血液,新鲜血液是什么?是新的研究方向、新的研究内容,以及跟别的学科展开交叉研究。

敦煌学研究原先分为两块,一块是狭义的敦煌学,围绕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出土文献进行,这是纯粹敦煌学。第二个就是广义敦煌学,以敦煌文献为主,然后也涉及其他有关文献,比如说吐鲁番文书、西夏文书,还有敦煌汉简,仅汉简大概就有两万三千枚,没有完全公布。

如果把这些研究领域扩展到敦煌学研究的范围之内,敦煌学研究就会迎来新的起步。不能把敦煌局限在它本身,而应该把它放到世界的维度去看,就会更有另一番滋味了。

羊城晚报:随着敦煌学研究的更加深入,它对学者的学科背景提出了哪些新要求?

郑炳林:目前的敦煌学研究,一方面是汉文文献的研究,通过汉文献对敦煌历史、西域历史等进行更深入的研究。另一方面是胡语文献的研究,就是非汉文文献的研究。

我们兰州大学最近引进了一批学者,包括研究回鹘文文献、藏文文献、突厥文献,以及研究梵文文献的学者。那么在敦煌学研究上,我们能超越国外的主要是在汉文文献的研究上,但是胡语文献这一块还谈不上已经超越,基本上还没有这种信心。但是,也要看到我们正在逐渐地配置人力,争取经过一段时间能在非汉文文献研究上掌握更多话语权。

羊城晚报:对有志于进入敦煌学研究的后辈,您有什么建议?

郑炳林:从事敦煌学研究,首先得有个心理准备,敦煌学研究的难度系数比较大,你想要在里面出成果,必须付出十二倍的努力,必须得忍受住寂寞才能看到光明。敦煌学研究要求具备非常多的条件,比如文字功夫、文献功夫等。如果你想研究石窟,还得具备艺术方面的基本素养。总之就是耐得住寂寞,吃得了苦。

每天都在不断发现问题、解决问题的过程中

羊城晚报:如今的敦煌,有大量游客慕名而来。您还记得第一次到敦煌时的情景吗,和今天相比有什么变化?

郑炳林:1983年我第一次去敦煌,是11月份,我记得是冬天,还基本见不着游客。当时的住宿条件很差,生活十分艰苦。敦煌莫高窟也没有现在这么好的办公区,大家都在靠近莫高窟的那栋土坯房子里住着。

第一次我待了四五天,讲解员领着我们去参观石窟,看了将近一百个窟,当时感到非常震撼。但那时我还看不懂这些石窟,看什么东西都像是一个谜,因此它带来的学术压力也是很大的。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专家,当时心里没底。四十年来敦煌莫高窟我去了一百多次,眼看着它的条件一点点变好。同时,我也一直在思考敦煌学今后要往哪条路走、应该怎样发展的问题。

羊城晚报:回首过去四十年,您认为敦煌学研究目前处于什么样的阶段?

郑炳林:应该说2000年以来,也就是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发现100周年以来,敦煌一直保持高热度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从事学术研究的人更应该冷静。学术研究是一个艰苦的过程,不是热热闹闹、轰轰烈烈一下子就能出成果的。这几年总体上来看,学术界有大量的成果出现,但还是处于一种转变的过程中。我想,那些想在学术研究上出成果、主导未来学术界潮流的人,此时更应该冷静下来。

羊城晚报:这种热潮对敦煌学研究而言是好事吗?

郑炳林:当下各种环境都是最好的,有国家的支持、民众的关心、社会的关注。社会上可以热,但是学者不能热过头,头脑发热容易让人轻飘飘的,学术界还是得冷静下来。

羊城晚报:您个人还有哪些计划想要完成?

郑炳林:在文献整理这块,我想陆续完成一些修订本的刊出。比如《敦煌碑铭赞辑释》《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》等。其次,我想完成汉唐敦煌文化史研究,它的内容包括汉唐如何经敦煌经营西域地区,然后把历史上敦煌的真正面貌揭示出来。此外,我还想完成敦煌石窟以外的其他石窟图版资料的整理,反正只要活着就继续干。

羊城晚报:您做学术研究的心态感觉很好。

郑炳林:人生是个过程,研究也是一个过程。我每天都生活在不断发现问题、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中,用不着考虑社会上很多烦心的事,也就永远活在快乐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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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刊载于《羊城晚报》2023年9月17日A7版

链接:https://news.ycwb.com/2023-09/17/content_52203929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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